对于青年“海归”方显廷来说,最迫切的愿望,不是优厚的薪水和风光的职位。
他有一个梦想,希望有机会“首先通过教学和研究,来了解故乡的现状,以便日后能对我的国家做些更为有益的工作”。
这是1928年。写完给当时政府所设经济咨询局的辞职信后,这位耶鲁大学的经济学博士生便来到南开,扑进教学和研究中。
80年后,有人写文章纪念,才发现在民国“四大经济学家”里,马寅初因“人口论”遭受迫害,广为人知,刘大钧奠定了中国的统计事业,何廉参与设计了中国财政体制的基本框架。只有未从政的方显廷,影响较小,“可他所做的大量工业史调查为后人留下一大批珍贵的原始材料,在今天看来,仍然拥有极高研究价值。”
这些价值,散落在后人的研究论文里。搜索方显廷的名字,可以看到许多引自他著作的零星段落,却鲜有人梳理他对经济学的明确的、核心的观点。
他记录当时的民营企业,“形同衙门,董事经理,俨然官吏,对业务不求改进,遇事则因循敷衍,重要位置,多委于亲信,既缺乏专门技术,又无办事能力”。
而在《天津织布工业》中,方显廷记载工人在厂坊供职,“既不能长久,则朝三暮四,习以为常”,故失业之事,是工人家常便饭。并详细考察了其中的“工资榨取之制度”。从这些零星段落中,有人看出了“唏嘘”,看出了在现代工厂组织里,传统的温情背后“仍然是无情”。
当时,方显廷与何廉一起,主持南开经济研究所。在这个后来成为中国经济学研究基地的研究所里,他除了主持学术探讨,更重视实证和实地考察,注重占有第一手原始资料。
为了“了解故乡现状”,他带领学生,到天津地毯工厂和作坊中,了解生产制度,甚至亲自学习机器操作,和工人们沟通交流,记录资料。此后,这种方法被推广到全国。在考察河北、山东的乡村工业、农业之外,他还对地方政权、社会组织等进行调研。
他的研究涉猎甚广,甚至连棉花运输、制鞋、磨坊等行业,都一一考察。然后,身兼社会调查、统计、资料整理和经济分析等多项工作的方显廷,才会坐下来,进行理论分析。
当时的大公报记者采访他,发现他“守着一台打字机,终日不停地打”。连结婚的第二天一早,他都跑到图书馆里,继续撰写报告。后人感叹,他“像一台永不休止的机器”。
这台“机器”一直未曾停歇。女儿回忆,1930年代在上海,每当夜阑人静,她醒来时,总能听见父亲那打字机的键盘声“沉重而均匀地敲响着”,显得分外清晰。
这台打字机打出的,是一系列记录当时社会经济发展的资料:《天津批发物价及生活指数》、《天津手工业家庭预算调查》以及《天津外汇兑换率指数》。有人认为,他首创了近代中国经济史研究中唯一完整的物价指数,“地位和作用是独特的和无可取代的”。
而他本人,也几乎成了资料大全。当时,经济学家托尼来中国考察农村土地状况,由于素来的积累,南开经济研究所迅速提供了丰富的资料。只经过短短的访问,托尼就写成了著作。
他给经济系本科生上课,讲授近代欧洲经济史时,讲的也是英、法、德、俄各国有关农、工、贸等方面的土地与租佣制度,工厂与雇工制度,行会、商人雇主与贸易政策,甚至包括当时苏联的经济制度。
经济史学者梁捷注意到,方显廷的研究活动,正“代表了当时中国经济学研究的主要形态”,也就是在1930年代初达到高峰的实证性质的社会调查研究。
当时极少有简单的“教条主义”,当然也并不存在什么“书斋里的经济学”。大量的调查研究报告,不仅成为中国经济学进步的基础,也成为推动社会改革的重要力量。
然而作为这力量一分子的方显廷,无论是《中国大百科全书·经济学卷》还是权威的《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》,却都没有他的名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