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种“屈辱”感一直延续到他成年。打工时,他身份证上印的住址是“康复社”。当别人问起康复社是什么地方时,他就扯开话题,不敢和对方对视。
当他选择当代课老师后,家里没人劝阻他。即便妻子也没抱怨几句。妻子是同村麻风病人后代,不识字,结婚之前,她只走出过村子一次,为自己置办嫁妆。就那一次,她也被人称为“麻风病人”。事实上,早在1980年代中期,这里的人就经过治疗,疾病得以控制。
“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。”彭绍贵的妻子说。她眼中的丈夫是一个“见过世面、有学问”的人,他的选择“自然有道理”。
上课之余,彭绍贵种核桃树、茶树,以填补生活。妻子偶尔埋怨一句,他笑着说:“等树长大了,日子就会好过。”
作为麻风病人的后代,彭绍贵深知上学艰难。直到1992年,村子才有了第一所小学。长期以来,学生不被允许参加小升初考试。
这名小学老师没上过学,很小的时候,当民间医生的父亲逼着他认字。放牛时,他常用树枝在地上写字。
后来,他拜在村里一人门下学习。 他白天放牛,捡一些干柴,晚上带到老师家,算是学费。老师就在油灯下支起黑板讲课。
课本是托人辗转带进村子的。《语文》课本有12册,《算术》及《数学》课本只有7册。和他一起拜师的还有几名同伴,晚上他们总是点着油灯,一字一句轮流抄写课本。2000年1月1日,这个村子才通电。
现在完全不一样。两年前竣工的小学校舍,是一栋淡粉色的两层楼,有4个教室。楼前是一块水泥地。彭绍贵向人要了一根10多米长的竹子,等竹子干了,他计划竖起来当旗杆。
一个阳光和煦的上午,彭绍贵穿着一双满是灰尘的黑皮鞋走进教室。这节课是语文课。他要孩子们背诵课文。
两个孩子流利地背下来,他微笑着点头赞许。最后一个孩子背诵得有点磕磕巴巴,这名小学老师不再微笑,他站在讲桌前严肃地说:“好好读书,你们才能改变命运。”
“读书很辛苦,你们怕不怕?”
“不怕。”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。
“谁怕谁呀。”他“嘿嘿”地笑了,孩子们也笑了。他走到孩子们跟前,把他们搂在一起。
彭绍贵当老师后的第一个任务,是想方设法让学生参加小升初考试。每到乡里一次,他就到教委反映一次。每次都是同样的答复:“等等吧。”
彭绍贵并不着急。长大后,每当别人说他是“麻风病人”,他默默脱下上衣和鞋,让对方指出他身上的麻风病。对方指不出,他就说:“以后不要叫我麻风病人。”慢慢地,他赢得别人的“平等”对待。
这一次,他想用学生的成绩,来换取“公平”。“只要学生成绩上去,一定能参加统考。”他说。
因此在课堂上,学生们经常能听到“你们能行”的话。彭绍贵还常跑到别的学校,拿考过的试卷,抄在黑板上,用统一的试卷要求学生。
一次,清华大学教授郑用熙及其夫人出现在大寨乡,“麻风病村”及彭绍贵的命运也因他们得以改变。1999年,郑用熙夫妇在当地建了“马海德希望小学”。
座谈会上,彭绍贵与郑用熙说了不到10句话,却成为挚友。此后他们再没见过面,一直书信往来。郑用熙夫妇的来信多达200多封,彭绍贵将其保存在一个黑匣子里。
次年,在郑用熙夫妇的努力下,村子里四年级以上的学生,留在希望小学读书。2003年,村子的学生,第一次参加统一的小升初考试。
也是在2003年,凤庆县教师进修学校同意录取彭绍贵。当年10月,彭绍贵第一次以学生的身份坐进教室。脱产读书两年后,他接过毕业证书,“呜呜”地哭了。
“我和别人没什么两样。我通过努力得到了应有的尊重。”彭绍贵带点磕巴说道。
每当他听到村里哪个人辍学,就跑去做工作。近几年,他常带着自己读大学的侄子,现身说法。